万事有其然必有其所以然，没有所以然，决不可能平白的成立其然。对于一位艺术家，光看到其然，却不去探究其背后的所以然，不可能真正地认识他的价值;光学其然，却撇开了其所以然，更不可能真正地弘扬他的艺术。潘天寿先生曾经论到画事以正取胜难，以奇取胜易，因为以正取胜的所以然是注重规矩法则，而以奇取胜的“所以然”似乎是忽于规矩法则——但这实际上是以奇取胜的所以然的假象。以奇取胜的真正所以然，是其人须有奇异之境遇，奇异之怀抱、奇异之禀赋、奇异之学养。而这样的人，是“世岂易得哉”的，所以，事实上，比之以正取胜，以奇取胜是更难的。

　　朱屺瞻先生，无疑是当代又一位“世岂易得”的以奇取胜的艺术大师。从他的艺术的然来看，粗服乱头，横涂竖抹，纵横挥洒，苍茫老辣，郁勃着一股不勒的烂漫绚丽，如自然天成，毫无刻画的机心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，便是为世所称道的“瞎搨搨”。

　　这个“瞎搨搨”，也就是潘天寿所说忽于规矩法则的意思撇开绘画的规矩法则，不受规矩法则的束缚。我们多把它作为屺老艺术的所以然，认为正是这个所以然造就了其艺术的然，我们就也能够创造出如屺老那样的艺术成就之然。但事实上，由这个“所以然”入手，即使我们的创造在表面上接近屺老的“然”，与屺老的成就还是相距万里。

　　那么，屺老艺术的所以然是什么呢?我认为还是潘天寿所说的奇异之境遇、奇异之怀抱、奇异之禀赋、奇异之学养。这四个奇异，可以有不同的表现，或表现为绚烂，如潘天寿所举例的青藤、石涛等，世多识之，绝无异议或表现为平淡，如朱屺瞻即是，世未必识之。绚烂归平淡，平淡的奇异，比之绚烂的奇异，实在是世更岂易得的。

　　这个平淡的奇异，就是“童心”。屺老的画语录(《癖厮居画谭》)中多次提到：

　　老来想学儿童画，看到儿童画犹如扑来一股清风——天真、简朴!

　　儿童画饶天真无框框，无矫揉做作之态。

　　年老了，愈爱天真之美，爱其自然不伪，爱其简单朴素。

　　儿童画施色往往“放”而不“乱”，“重”而不“俗”。

　　庄子之“醉人坠车而不伤，其神全也。”儿童画可爱，在下笔时无杂念，一味率真，故能神全。神全有升华一切的作用。

　　我想，这些观点，应该是屺老无意识的。他不会去“想”这些观点，更不会去“说”这些观点。我们今天能读到他的这些观点，无非是有人启发了他去“想”，去“说”。然后把它写了下来的缘故。而对于儿童画的心印，也不会只是他“年老了”之后的念想，应该是综其一生的艺术性格，无非是在他“年老了”之后才有人启发他，把自己的艺术性格有意识地与儿童画联系到了一起。

　　明代的李卓吾曾极力推崇“童心”为“真心”，认为它不受“道理闻见日以益多，所知所见日以益广”的污染，是“绝假纯真、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”。其观点虽不免偏激，但“童心”有两点，与“道理闻见”的“所知所觉”其实是正相一致的。第一点就是“善”。所谓“人之初，性本善”，“童心”首先是一颗善心,满怀仁慈、关爱、宽厚。第二关是不为世俗的功利所诱惑、左右——这其实还是与善相关。平心而论，世俗社会中“所知所觉”的“道理闻见”，作为正面的教化，无不是劝人向善、劝人不为世俗的功利所诱惑左右的。但我们都做不到，至少不能纯粹地做到。什么叫“不能纯粹地做到”呢?就是只要我们有意识地这样去做，即使做到了，也称不上是纯粹的。

　　因为我们为它设立了一个规范，被动地把自己限制在这个规范中;同时看到许多做不到的人和事，心中便会起一种不满的情绪并付诸行为的责任感。然而，屺老却下意识地做到了这两点——更准确地说，不是“做到”，而是“具备”。他永葆着一颗天真的善心，而不只是“闻见道理”所要求的不少世俗功利所诱惑、左右的纯真之心。用禅宗的公案，我们即使做到了这两点，也不过是“时时勤拂拭，勿使染尘埃”;而屺老，却是“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”。它不是刻画、修炼的结果，而是自然天成的一以贯之。所以说，这个所以然，是相比于绚烂的奇异之境遇、奇异之怀抱、奇异之禀赋、奇异之学养、是更难得的。

　　特别在今天，社会竞争日趋激烈，节奏不断加快，名利诱惑日趋精彩，人心愈加浮躁，我们在欣赏、学习屺老的绘画的同时，更需要欣赏，学习屺老的童心。